●在左拉，以其创作实践了他的自然主义理论的，不是《萌芽》，而是《泰雷兹·拉甘》。
文学史家都公推《萌芽》为左拉的代表作，如果代表作指的是作者最深刻完美的作品，这自然是不错的。然而左拉在19世纪后期的文学活动，与一般作家不很一样。从80年代起，他先后在《实验小说》（1880）、《戏剧中的自然主义》（1881）、《自然主义小说家》（1881）等一系列论文中，系统地倡导一种新的文学创作理论，即自然主义。左拉主张小说家应该只充当事实的收集者和在此基础上进行实验的实验者，从而成为“人和人的情欲的审问者”。他信奉生物学的决定论，认为人的所有社会行为都只受生物学规律如本能、遗传支配，而不受社会规律支配。在左拉心中，人只是生物的人，而非社会的人；只有冷静地客观地忠实地写出生物的人，才是“纯科学”。但是他的《萌芽》以至于整部《卢贡·马卡尔家族》并没有完全按照他自己确立的文学创作纲领写作，而是如评论家所认为的：“病理研究让位给了社会研究，生物学的决定论让位给了社会环境决定论，家族史让位给了社会史，无动于衷的‘科学家’左拉让位给了爱憎分明的社会学家左拉，总之，现实主义取得了对自然主义的胜利。”由此可见，将《萌芽》推为左拉的代表作，实际上是史家们站在现实主义立场上的一种评定。但也因此作为自然主义倡导者的左拉，《萌芽》就显然不是作者自己心目中的代表作了。
在左拉，以其创作实践了他的自然主义理论的，不是《萌芽》，而是《泰雷兹·拉甘》。
这部小说描写一个名叫泰雷兹·拉甘的女人，为了满足情欲，与人私通；并在情欲的驱使下与情夫合谋杀害亲夫。事后又因内心不安，彼此仇恨，神经失常，精神崩溃直到双双饮鸩自杀。小说共十余万字，是部较长的中篇。它问世于1868年，左拉自己承认是自己“最优秀的一部作品”。而且在第二版序言里声称：“在《泰雷兹·拉甘》里，我想研究人的内在素质，而不是外部性格特征。这就是本书的全部含义。我选择的一些人都是完完全全受他们精神和血型支配的，他们没有自由意志，他们生活中的每一个行为都是由他们躯体的生理本能带动的。”又说：“我想方设法步步深入，观察这两个野蛮人情欲的潜在作用，本能的冲动，以及每一次精神危机之后出现的大脑机能的失调。我书中的这两个主人公的爱情只是生理的需要；他们所犯下的谋杀罪行是通奸的结果，他们接受这样一个后果，就如狼杀戮绵羊那样心安理得；最后，我不得不说，他们的所谓的悔疚，实际上只是一次器官紊乱的结果，一次濒于崩溃的神经系统的反叛。他们一点灵魂也没有。”
细读小说，确如作者所言，我们见到的泰雷兹·拉甘及其情夫洛朗，就只是纯生物的人，而不是社会的人。他们的心理状态纯然是生理的派生物，不论是淫乐还是后来的内心不安的疯狂。如果说自然主义的特征是：人的行为由生物本能所决定，作者必须用“科学实验”的方法去解剖人物的内心世界，和必须忠实与精确地表现细节而不在于人物的典型概括，那么，《泰雷兹·拉甘》确实最充分地体现了这些特征，堪称自然主义理论的最忠实的作品实践，而理当被视做自然主义的代表作了。
遗憾的是，由于自然主义是现实主义的倒退，诚如拉法格所说：自然主义作家仅仅对生活作最浮面的观察，止于现象，而不去探究和解释其社会根由。他们所达到的最大限度是生活表象的准确性而不是生活的真实（《左拉的〈金钱〉》）。也因此，恩格斯认为巴尔扎克比过去、现在、未来的一切左拉都要伟大（《致哈克奈斯的信》）。所以《萌芽》必然地被公认为左拉的最优秀之作。同时，又由于《泰雷兹·拉甘》发表以后，被指责为“淫秽小说”，从而在史家和评论家的视野里，失去了地位。
其实，指责《泰雷兹·拉甘》淫秽是不正确的。只要读过小说，就会发现作者着眼的是心理描写，甚至在描述私通这类情节上，也纯然从心理上加以刻画，而无一语于淫乐猥亵场景的摹写，因而绝无污秽之感。尽管作者始终从生物的人的角度去写男女相悦：“情人以冲动相赠，情妇的激情回报，两人互为鱼水，以热吻来调节他们感官的机能。”在描写主人公的争斗、吵骂、不安时，也仍然归结到“生理的机能失调”。但其展示的始终是心理形象，而不是情欲景象。作者始终没有以色情描写挑逗过读者，这就是《泰雷兹·拉甘》不同于淫秽作品的根本所在。
小说将社会的人写成纯然的生物的人，将人类的爱情纯然变成性欲的附属物，这当然违反客观生活现实而不能为我们所同意。但是左拉想向人性的另一方面进行探索，来解释人类在本性上的某些隐秘，揭示人性中的本能欲望所能引发出来的种种罪恶以至于杀人，并不是完全没有意义的。
不过，《泰雷兹·拉甘》最重要的意义和价值，是在于提供了一部自然主义的真正代表作，而自然主义，在欧洲文学史上是不容忽视的一种文艺思潮，不管它是“科学”还是“伪科学”。因此，除非不研究自然主义，不涉足世界文学，如欲涉足，就非一读《泰雷兹·拉甘》不可。质之史家，以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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